人總會重複某些無意識的動作,有的人緊張的時候牙齒緊咬著下唇,而在我拍照的時候,我總是將焦點對著天空與建築物之間,有時候讓凌亂的黑色電線,切割相片的畫面,或者二比一的比例,捕捉天空和建築物,就算換了不同的相機,我還是習慣拿這些角度來拍攝我所見的世界。
我所見的畫面,不經意透露出我的世界,以及我的視界,或許用一種哲學家的術語來說,照片的畫面與構圖的角度,表達了我的內心的某一種世界觀,一種相當局部的視界觀,換言之照片表達了我對個世界的某種姿態。
不論是用手機或是數位相機、拍立得600、17mm廣角的即可拍或者是Olympus 35SP RF底片相機,我總習慣將這些習以為常的、所見的局部的世界,拍下來,比較這些藉由不同的鏡頭,拍攝下來的世界,是不是同一個模樣,是不是真的那麼貼近我的眼睛看到的那個視界的模樣。因此在老去的城市巷弄裡拍攝午後懶散的陽光,看它相當勉強地投射在牆面上、斑駁老去的青色鐵窗上或是褚紅色的野郎機車金屬外殼上,或者季節性的紅花的表面、遠方的水塔、繁華過卻沒落了的大稻埕小巷中閒逸散步的老狗,都是我拍攝的對象。然而其實我只是要捕捉陽光罷了。
不過,這幾年來,我也非常專注地拍攝地面上的景物。確切地說,應該是非常專注地拍攝地面上的標誌,垂直的「限速60」「學校」「醫院」或者是水平的、平貼在地面的S形感應圈、枕木斑馬線。而在我所有拍攝過的相片裡頭,「停」卻是我最喜歡拍攝的字——也許並非出於喜愛,而是有意無意地就拍了下來。不分晴雨風霜地拍下來。
大雨滂沱中的「停」在落地濺起的水花裡顯得異常模糊,宛如一張抽象畫,我分辨不清是我打著傘的手支撐著相機造成的光源不足,而形成相片的模糊,還是雨水也打濕了我的眼鏡,讓我看得不清楚;相反地,晴空萬里下的「停」字熱烈奔騰著讓人無法直視的氣息,而不可欺近,這時候拍下來的「停」字,往往在當天下午或晚間即被我清除棄置,如此一來彷彿晴天永遠與我無緣,我只能與陰翳的光景同在了。然而事實好像又並非這樣。
在我拍下來的「停」字裡頭,我最滿意的作品,就是在西元兩00六年以拍立得相機捕捉下來的停字。當天正是我離職前與同事一起工作的最後一天,中午大夥在公司附近吃了一頓平實的商業午餐,唯一的差別就是過了那天,我將不必在前往我熟悉的環境。一切都要先停下來。彷彿是及時的,也彷彿是永遠的。
同事一如往常嘻嘻哈哈地問我你接下來要去哪裡,我搔搔頭說我也不曉得,大概先暫時回家當少爺,不要工作了吧,工作耗費了太多心神,在一日一日的精神損耗裡,得到了某種公司要的成就——事實是如此嗎?——自己卻不能確定在這日日重複的充電與放電中,獲得了什麼。像是在累積一種沒有意義的數字一般(例如這個工作我前前後後總共待了三年半,或者上一個工作只待了四個月諸如此類的成就),最後終於還是選擇放手了,停下來。
當晚回家持,我卸下了所有放在公司的卷宗和私人資料,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忽然發現,在日光燈的照射下,紙箱最上頭,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因為折射的角度,我看不清楚是甚麼東西,於是起身看了一下,原來是那一疊與同事在臨別時,合照的拍立得相片。我一張一張拿起來翻看,腦子裡迴轉著像是明日天涯,或者是明日隔山岳的那樣的句子,然後看到中間夾雜著一張色澤墨綠的、對比相當清晰的「停」的標誌的相片。
我仔細端詳了一番,發現這張由拍立得拍出來的「停」字,特別的有美感,不論是相機採取的角度,或者是路面的傾斜度,甚至是拍立得底片本身反映出的視覺效果,都讓一整個停字,展現地恰如其份,路上兩條原本平行的車道線,在遠方交織並形成一個目不可及的消失點,就像是某種朦朧的隱喻,說明了什麼東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