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天氣分明就像是個完全具備過敏體質的人,或者也像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末端,稍有一些變化,便表現得驚天動地。
離開那城市我回到了山上,除了趕路的疲憊之外,大部分的時刻,我都可以說是相當嫻靜與平靜。
這裡是介於縣界與市界之處,在城市的最高點,旁邊有一座宗教大學。小時候老頭週末開轎車帶我們一家子小孩到的朋友家摘西瓜的時候,我只記得路程非常遙遠而且眼前除了毫無邊境的黃土與西瓜田、以及一路上父老頭不斷叮嚀你們等一下要有禮貌看到叔叔要問好知不知道之外,根本沒什麼風景和樂趣可言。記得第二次到這裡來,是因為放課後太無聊為了消磨時間,就和高中同學騎著各自的腳踏車,一路聊天到這附近 ——但現在我也無從憶起究竟哪一條纔是通往同學家的路,甚至老同窗的面容都顯得相當模糊。
八0年代的少年時代,偶爾我會在電視上面看到關於這個地方的專題報導,那個年代似乎有非常多的民間藝術家、地方藝術工作者或是致力推動社區總體營造的地方人士,齊聚一堂,彷彿要將這裡打造成人間淨土與世外桃源,毫無意外當然我也從電視的專題報導包裝中感知到朦朧的幻夢。
不過這裡對我來說畢竟總是很遙遠。一個不論什麼交通工具都要前往的地方都會覺得遙遠的地方。而所謂「遙遠的地方」正是遠離市囂的人間桃花源的距離與精確定義。
不過我最不能逆料的就是後來我來這裡的住居,並且深刻的感到自己對於這裡的依賴與不捨—— 至少就精神層面上,這裡成了我精神的原鄉。
老頭自從賣掉位在重劃區的房子之後,便開始鎮日晃遊物色不錯的中古屋,開啟中古屋販售交易的契機,這裡便是他的成就之一。起初聽到他在這裡買房子,遙遠仍舊是我唯一感受。
前幾年的深冬,為了各自有更大的起居空間,也為了我當兵方便—— 我就在不遠的海防當兵,老頭建議我和老弟先搬到這裡來。
幾年前這裡非常僻靜,如同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直子住的阿美寮,隱匿在深山中般的曲折離奇,除了私家交通工具之外,大眾運輸工具幾乎無法抵達,冬日相當冰冷並且漫長。
我搬來的時候幾乎什麼家具都沒有。由於長期沒有使用,熱水器要將水燒熱也要等很久。一世紀那麼漫長似的。緊閉的門窗也無法讓屋子保留多一點溫度。四下都非常冰寒凜冽宛若冷酷異境。我在浴室裡脫了衣服等待水龍頭的熱水,最後索性用鑽骨冰水迅速洗澡,洗完後將自己收攏包裹在大棉被裡打冷顫。然而這裡的冰冷反而讓我非常的清醒。直覺告訴自己,我非常喜歡這個地方,遠較其他住居過的田邊鐵道邊與市囂嘈煩邊的地方來得印象深刻,我在房裡掛了風鈴,風來了它會丁拎作響彷彿在召喚命定的什麼東西。
山上的天氣分明就像是個和我一樣,完全具備過敏體質的人,天氣稍有變化,便表現得驚天動地。從前我為鼻過敏困擾了好幾年,現在我深處在因為天氣變化、情緒壓力變化伴隨的皮膚過敏而不可自拔。然而雖則我暫時離開了這裡我還是非常懷念這山上,於是我連夜搭車回來,除了趕路的疲憊之外,大部分的時刻,我都可以說是相當嫻靜與平靜。
在接近天亮時睡著接近黃昏中清醒,不需要拉開窗簾我也明白天色正在陰鬱將雨。旋開了水龍頭,涼冷的水透露天氣變化的消息。我知道山上的天氣又要開始驚天動地的過敏,秋天就要搶先攻佔這山坡,為了歌頌秋天到來,往來這裡的人們將要率先穿起色澤簡單的亨利領長衫,宛如秋天的儀式。倘若可以的話,倘若精神可以移動物質的話,我要挾著郭松棻的〈雪盲〉和《顧爾德的三十二個極短篇》與它悠然一起度過這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