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曾說夢中的童年沒有地址,可是我的童年卻也是一條漫長無終點並且無限延伸的公路,公路毫無節制地延展,直到最後我終於也找不著童年曾經眷念的地點。
菜根香便是這樣一個場所,我曾經轉悠期間,展演我那愚騃無知的童年月歲。可是畢竟當初年紀太小,腦袋記不下所有的事物,時光刷白了我的記憶之牆,菜根香的往昔便斑駁了凋落了,總之我再也回不去那失落的場景。
於是成長後我說服自己菜根香是一個沒有真實地點的地點,一如湯瑪斯摩爾精細描繪憬然赴目的烏托邦世界抑或是傅柯所言散亂在我們生活裡除非刻意否則無法梳理的異質空間。然而在光影層疊的記憶裡卻悠悠留淌著「菜根香」三個字。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記憶方式,K善於用味覺記錄伴隨他成長歷程的老高雄,小說裡的女巫用嗅覺摧毀男性長期以來建立的理論,讓它們成為廢墟,L習慣照相,我則傾向聽覺。用聽覺紀錄自己的人生歷程其實很詭異,我們生活周遭充斥著不同的聲音:車子引擎啟動的聲音、鐵捲門轉動的聲音、馬桶的沖水聲、老舊的水龍頭轉動時的聲音、CD唱片讀取時的聲音、竊竊私語的聲音、某歌星唱歌的聲音。…
我不善於利用味覺與視覺記住與紀錄我的成長歷程。青春期結束前我也曾消耗大量底片捕捉即將耗逝的青春(然而真正紀錄下來的只是少數中的少數),可是終究最後我只能說服自己只有聽覺不曾蒼老過,所以固執地用聽覺來紀錄自己的成長史。那家名號響亮的菜根香牛肉麵館偷偷藏著我的童年,我曾和父母一起到這家牛肉麵館用餐,但是記憶太稀薄,我根本無從得知當年的細節 — 為什麼來這家麵館?為什麼其他的兄弟姊妹沒有一起出現?當年的父母究竟穿著什麼顏色的衣裳來到這家麵館?他們之間的對話究竟又是什麼?究竟吃了什麼麵?
我懷疑這家麵館是外省伯伯開的麵館,他和我的國小老師一樣有著一頭整潔的白髮,故鄉的口音,我適應了好久好久,才知道他在跟我說什麼…可是這些畢竟只是推測。只是推測。
其實我從來就不清楚菜根香在什麼地點,我只曉得自己坐在父親的偉士牌上,父親和母親的中間,趴在父親的被上或母親的懷裡,過了不知道多少個紅燈綠燈,睡著又醒來,就到了菜根香。當我家搬得遠遠遠遠遠離了甘蔗田與玉米田,遠離了鐵道與蛙鳴,菜根香也就勢必更加遙遠。
我的童年有許多難以理解的謎:成長過程我不斷對人探詢森森故事熊的下落,可是從來就沒有一個玩伴或同學告訴過我他也有著相同或相似的成長經驗與背景;我曾把姊姊的玩偶遠遠拋向屋頂的夾縫陰影裡,我曾經覺得那裡好高好遠,像星月一般遙不可及,待我成長我想將那玩偶拿下來的時候,它已經消失在這個宇宙。
菜根香是另一個謎。搬家後沙發上寫著「夜半客來茶當酒,茅屋唯有菜根香」的米黃色靠墊,不時提醒我菜根香的記憶的存在。可使我終究還是無意去證實,因為許多事情已經事過境遷,再證實只有傷春悲秋的份。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在7-11裡頭看見坊間介紹各種飲食和特殊料理的店家的雜誌。凌晨三點半,我面對著專門介紹故鄉出名的一百家牛肉麵店的專刊,忍不住伸手去翻閱那本專刊:將軍牛肉麵。我曾和豬寶寶沿著學校後門的眷村繞著走就能經過這號稱一頭牛只能供應一碗、張大千讚不絕口的牛肉麵店,可是我們從來沒有進去過,總覺得「一頭牛只能供應一碗的牛肉麵」是一樁千載難解的迷團。五十九元的牛肉麵、加湯不加錢的牛肉麵、外省人牛肉麵、清燉牛肉麵、…突然間,「菜根香」三個字鎮懾我的雙眼,我感到腦海輕微折斷的聲響。
離故鄉兩百公里遠的距離,將近二十年的歲月,此刻我和它面對面,於是我貪婪的閱讀關於菜根香的線索,想要記下菜根香的地址,哪天讓我回去重溫童年的時光。然而我隨即放棄了。
詩人說…夢中的童年沒有地址。
——2002年幼獅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