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四十五分,你睡得很淺,尚分不清自己是清醒還是在夢境時,突然腳底邊的鋁床板被拍了兩聲輕響,你先是一驚,接著朝床底探,但不見人,只聽見一聲「上哨了」。那是學長冷冷地聲音,從他的聲線裡,你可以感覺到他的不耐煩。你立身起坐,按了按輕微濁熱的眼球,在暗黑帶有強烈夏天海風味的寢室裡,以手掌探詢放在床頭的眼鏡。你身邊的床位空著,同梯弟兄放假回家了。哦好疲倦,你低聲囁嚅著,不帶任何情緒。接著,你套上了制服,踅到洗手台洗了把臉,回到鼾聲四響的房裡,套上防滑鞋,抓了一瓶礦泉水,再三甩了甩頭確定自己的清醒。簽完哨,迅速爬上四樓頂的瞭望台,一點五十五分,準備接兩點鐘的守望哨。
學長正坐在瞭望台的高腳椅上,神情專注地望著漆黑海面,盤算著什麼事情一般。聽見了你攀爬鋁梯的輕響,他轉頭過來,先是全身上下打量了你一番,接著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錶,又轉頭回去望著海面,打了個綿長的哈欠,蹬下了高腳椅。
「冇船!」學長急著離開,只丟下一句話。
「嗯…,那…學長晚安。」你也不知道該說些多問什麼。更不知道該擠出什麼話題。
學長依序卸下身上的觀通機、冬季列寧式防寒大衣、防彈背心和工作腰帶交給你,一面告訴你海面風平浪靜沒有船筏後,便迅速攀下樓梯,消失在黑夜中。
你穿上了學長卸下的裝備,走入檳榔攤一般大小的哨亭,扳開檯燈電源,立時黑暗的守望哨燦如白晝,光源打在鐵桌上的雪白的簿冊上,森冷強烈的白光照得你眼睛有點疼,你決定閉上眼睛半分鐘確定自己適應了夜裡的強光。接著,你很是小心翼翼地翻閱過去四個小時學長站哨時的船隻航跡描繪紀錄簿與綜合紀錄簿,確定期間除了兩艘北上的貨輪與一艘南下的貨輪之外,並沒有其他船隻進入這個哨所的監控範圍。同時你也確定了每個學長該簽名的欄位都已簽名,害怕自己又犯下簽錯名的過失遭到打擊 —— 不過是兩天前的事情,你在接哨的時候,忘了在海岸巡防工作日誌上簽名,沒多久,從觀通機裡你便聽到樓下值班的中士排副不懷好意的呼叫,你慌亂中故作從容地回應,對方一副好不容易抓住了刁難你的機會,非常不耐煩的審問你為什麼上哨前沒有簽名是不是很老了?在軍中的科層體制結構底下,身為剛下單位的二兵的你,縱然年紀比安檢所裡的任何人都還長,心裡雖明白這種芝麻小事過不至此,但在金字塔型的權力傾軋的結構裏,畢竟你是輸了。你必須嚴守通訊紀律,只能用不夠熟稔的暗語與對方溝通,那個傍晚,你一個人難堪地佇立在瞭望台上,朔風野大孤立無援,好希望天降神蹟,讓你的難堪境地早些過去。對方看你毫無反擊能力便命令你一分鐘內從四樓頂迅速出現在值班桌前,你三步併作兩步慌張奔到值班桌,一樓除了值班的排副外,還沒上哨的所長、排副、班長和學長都一派悠閒若無其事地兜攏在電視機前的沙發看著電視嘻嘻哈哈地聊天。值班排副眼光放在哨所外僻靜的漁港,像是在觀察港區的動靜一般,不想理會你,你握緊手中的筆迅速填完表格,又速速衝回樓上。你轉身上樓的同時,聽見所長訕訕地說:「我們要愛的教育,新兵學弟要好好教,不要嚇他……懂不懂啊!…」。
那個當下,你感到羞憤卻又不知所措。你回到瞭望台,覺得可見的視界再怎麼遼闊,都容不下你的存在。像黃昏的暮色最終要被黑暗所吞噬。
事實是,整個轄區海岸線上從南到北的哨所,都聽聞了你被「修理」的事情,尤其比鄰而居的南面與北面哨所,對你的事情與你的「惡名」,更是瞭若指掌。
畢竟,在這個小小的哨所裡,對一個新進的巡防兵而言,任何芝麻綠豆的小事,都可能演變為怒犯天條的滔天大罪,成為別人攻訐的對象與焦點。
你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犯下任何錯誤。你必須處處留意以免落人口實。他們說,雖然你站哨沒有太大的問題,但畢竟你不夠合群。
根據和你一起被調來這哨所的唯一同梯弟兄的說法,這個上下不過十五個人的海邊哨所裡,你不太受到歡迎,儘管你默默地做著一名新進巡防兵應該要做的打掃煮飯等事情,但因為你不苟言笑又過於率直的性格,使得所內從上到下,不知如何與你相處。你不愛看電視,不喜歡一群人聊天,唯獨喜愛做完事情自顧自的靜靜坐在哨所後方的小花園休息,讓他們覺得你是一個愛擺高姿態的新進弟兄。因此有必要聯合起來,隨時教你在這哨所安定下來的規矩。
一一檢閱完七八本簿冊,確定自己不必玩命似的搖醒或許已在酣眠中的學長起來補簽名後,你捻熄了哨亭的桌燈,讓四下陷入一片昏暗。你再度闔上雙眼,過了半分鐘睜開,再閉上眼睛半分鐘,重複三回,直到虹膜上的殘像完全消失,終於,你面對的海與天,是多層次的黑。
你穿出窄小的哨亭,在瞭望台上來回走動。倚在西南面的短牆上,專注地凝視海面上的各種消息。接近梅雨季節的四月底,海面依舊吹著強大的東北風,最近風浪並不平穩,再加上陰時多雲局部雨的氣象,理當沒有船隻在海上作業,然而你仍很專注地望著海面由西南至西北,逡巡觀望再三。果然黑絨般的海天連一星街燈般的光點都沒有。但你仍不放心地拿了夜視鏡,重複觀察一次。還是沒有。你放心了。
凌晨兩點三十五分,今天晚上的第一次高潮時期。據聞海面漲潮的前後正是偷渡客伺機上岸的好時機。
你在百無聊賴中,仍仔細聆聽觀通機裡發出的任何音聲,怕是有誰會呼叫你而你不小心錯過了,又要被修理。因此你把音量放到遠遠都聽得到的程度,機器披掛在肩頭,像在聽廣播電台的節目一般聆聽海岸線上遠方的、或者毗鄰的哨所守望哨學長們的閒談。
南面的梧棲漁港最並不平靜,所以最不可能聊天,船筏的交接便足以令他們的守望哨與值班哨分身乏術。據說梧棲港的守望與值班都不能準時下哨,因此當初在受完海巡新訓回到總隊部進行人員分發的時候,你便在心裡頭千拜託萬拜託眾神菩薩不要把你分發到梧棲港磨練你那一身已趨困頓的老靈魂與老身體。身為中部第一大港,梧棲港吞吐了各式船艦 —— 台灣的、大陸的、外籍的、膠筏、漁船、貨輪、甚至軍艦,因此就算颳大風下大雨,梧棲港的船筏進出仍然舳艫相接絡繹不絕。你在觀通機的通聯對話中,驗證了你的想法,「唉…梧棲港真的是地獄火烤。」你撳著頭枯坐於哨亭的桌上,再三低迴確認。每一次聽見觀通機裡台號的呼叫,百分之八十都集中在南面的梧棲港。他們的忙碌竟是你莫大的安慰。你懷著罪愆的心情作如是想。
兩點五十分。北面的守望哨的中士排副突然呼叫你。你急忙如同領取神諭一般,按鍵回應。
「請問貴台找本台兩三?(請問你那邊找我有什麼事?)」
「貴台下一樓哦!(你切換到另一個頻道!)」
「麻煩貴台稍待…」
北面哨所的排副因為快要睡著,想拉個人聊天,便找上門。你跟他不熟,但經常與他同一時間站守望。從來沒料想過站哨會跟其他人聊天,平時不分晝夜,除了交接船隻或通報事項時有必要發話外,你無意將觀通機挪作它用。至多扮演沈默的聽眾,收聽其他哨所的人聊天。未料今夜你竟成為話題人物。
「聽說你是你們哨所年紀最大的喔?」
「告訴貴台,0六六肯定喔!」
「現在不必用密語了,切換到這個頻道,直接像平常一樣講話就可以了。」
「聽說你是你們哨所裡面年紀最大的喔?你們所長都比你年紀還小哦?」沒等到你回應,對方又重複方才的問題。
「應該是吧。…」
「怎麼那麼晚才來當兵?」
「我剛念完書,現在才進來,的確有點晚。」
「什麼有點而已?!你知不知道你大概是整條線(整個轄區)裡面數一數二老的阿兵哥ㄟ你知不知道?」
「告訴貴台,本台不瞭×解哦。」你不能確定,只好如此回應。
「跟你說這裡不必說密語啦,你懂不懂?!」排副既氣憤又覺得好笑。
「本台瞭×解,感謝貴台指導。」
「哦真的拜託你不必說密語了,有沒有搞錯啊……那你以前念什麼?……」
「我之前念大眾傳播。」
「大眾傳播?那很有前途啊,學出來是不是都要當電視新聞主播?」
「我不是那個料…」
……
兩點五十八分,通話結束。你心想,所有可能在收聽你們通話的人 —— 包括樓下那個正在值班桌坐著的排副 —— 在你們結束通話的同時,都悄悄調回任務用的通信頻道,若無其事地繼續等待漆黯的海面有船隻航行的消息。
三點鐘。你弓身按下探照燈的開關,立時,一束白色聚光打向港區的海岸道路,直通沙岸,好燦亮。港區一部停靠不久的灰色轎車,被那白光照得連忙驅車離去,你向值班桌回報了此一狀況。你以一百八十度拉著聚光燈,一如攝影棚裡的燈光師,打探港區內偷渡客可能上岸、不肖業者可能傾倒廢土,以及沒良心的釣客可能非法電魚捕魚的下龜殼溪和植種水筆仔的防風林,甚至幾乎已經超出你能力的監控範圍的紅橋。一片西線無戰事。
三點三分,為了避免探照燈過熱發燙而造成燈心燒燬,形成哨所值勤上的不便,你迅速切掉了開關。不論於公於私,如果燈芯真的燒壞,哨所裏的人或又要將責任怨怪到你身上,也許副所長還會以破壞公物的罪名,扣你的假、要求你寫悔過書,殺雞儆猴,以示懲戒。你再度踅出哨亭,倚靠在面北的短牆上。灰色轎車正穿過北面的防風林,往濱海度假村的停車場前進。你目視它的動向,直到它完全消失在你看不見的陰暗死角,你才呼叫北面鄰哨守望的排副,請他幫忙注意車子的動向。
對方沒有回應,你以為他正忙,每隔半分鐘便呼叫一回,三番兩次,南面守望終於忍不住發話暗示你安靜點兒不要叨擾人的夢境。
一片沈默。鴉雀無聲。
海上一片漆黑。夜裡看不見海浪。只聽得見海潮時近時遠的低迴。愈晚愈像是誰的嗚咽或者怒吼。莫若海神的呼喚也不一定。究竟這樣深的夜,海神呼喚了誰?你曾聽聞港區的沙洲上有人溺斃,也常想像失意的人將拖鞋與遺書放在沙灘,他或許帶著淚水與自以為別人都不能理解的困頓與憾恨,赤足踩進汪洋,滅頂,末了,在親人的失聲抽嗒搶哭中,浮腫受傷的屍身隨潮水擺伏,浮現,擱淺在遠方的沙岸上。
如果,如果黑夜沒有降臨,是不是失意的人就能多保持一分清醒?但對那人而言,會否又是痛苦的延長?他,就專注地在那裡等待夜的降臨與海的召喚,他要完成所有的儀式,讓海水覆掩他縱橫交織的淚水,擁抱他,讓他痛苦也讓他解脫,因為他那麼執拗地以為死亡便是唯一的出路與救贖。
黑夜鯨吞海洋。黑夜蠶食萬物。
你不能多想,因之轉頭不看那一面無盡的絕望。你走靠到面南的短牆,望著不遠處那條聯絡四近縣市間的高架橋快速道路 —— 那條帶你從陸軍新訓中心來到海巡的西濱快速道路,每經過它,你就展開一次慨嘆,懷念那遠山遠河又下冰雹的陸軍新訓單位的弟兄們。越過高架橋,更遠的地方有城鎮,你的視線先是摸索到發光的李綜合醫院的招牌 —— 天哪纔多久前的海巡新訓,有幾個夜晚你們在海邊受訓風寒生病,中隊的副中隊長押車帶著你和你的弟兄到李綜合就診的光景,竟然使人感觸懷念,現在每個人都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絮飛到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曾履踐過的大金門小金門彰化台中的某哨所,孤軍奮戰夜裡獨眠 — ,再過去,便是放假縱容你天南地北的大甲火車站。
你想要計畫下次的假期,浮想翩連,下筆輕快,但意識到假期還遠在十天後又隨即放棄。夜半三更,大甲鎮的熒熒燈火彷彿行將熄滅了的朵火,西濱快速道路上的水銀燈卻異常醒目。你的目光專注凝睇,駭怕督導會偷偷地滅了車燈沿著蜿蜒的海岸道路開進來,北面南面的學長或許已經睡著了但你不能睡,因為你必須是這裡唯一清醒賴以通報任何狀況的守望。
三點三十分,你越來越覺得冷。踅入哨亭取出方才沒穿上的防寒大衣,你透過窗玻璃上下打量自己、想像自己是個信奉法西斯主義的德國納粹,竟莫名讚嘆了自己好一會兒。接著再次啟動探照燈。四界無人只有濤聲。你不再步出哨亭,卻取出藏在置物櫃裡早已被雨水潑漬了的《老人與海》,捻亮桌燈,坐在狹仄的鐵桌上,背靠玻璃窗,撳首接續老人與大魚的海上殺戮。四點整,身心俱疲的老人回到村落,同時你將防寒大衣裹得更加緊縛了。酣夢裡,老人擁抱童年與獅子;酣夢裡,你的身軀也明白了老人說的那句被擊敗的時候,床是最大的安慰。
……
凌晨四點五十五分。你清醒得很勉強,彷彿有一半的自己仍處在夢境裡,你邁出了哨亭,眺望海洋和天空的交界處,隱約拉開濛濛一道光,灰雲淡淡,你想著不久天光將要大開,八點鐘左右鎮上某托兒所的娃娃車又要開進村裡,穿著白色T恤的年輕女教師會下車帶走廟埕旁那間三合院裡的兩個小孩,再晚一點,菜車阿伯會駕著那台滿載新鮮蔬菜南北雜貨與各種醬料的小貨卡,從同一條通往漁港的路駛進來,沿途震天價響地播送八0年代流行金曲,打破漁村清晨的寧靜,停在五谷仙帝廟旁的榕樹下,在熄火的同時也關掉了女歌星擾人的哭腔。廟埕邊五戶人家的歐巴桑會趿著一雙廉價塑膠拖鞋走出來,好有默契地聚攏在小貨車前,菜車阿伯跟歐巴桑們打了個招呼就兀自走進廟裡向神明們打招呼,……那時的你倘若沒有意外沒有憂鬱沒有愛憎和顏色那麼將會沉沉入睡,而屆時世界將會運轉如常,醒來,你便又要接續你,無盡的守望。
——2004年幼師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