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念書的時候,我最經常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影印。
由於學校的期中報告或者是擔任研究助理要蒐集資料,我和同學不約而同一齊前往國家圖書館、政大圖書館、台大圖書館,在一蓬一蓬的舊報紙、在一落一落的裝訂期刊和論文裡頭,找尋或許可以參考的期刊、論文和新聞資料與文獻。經常遇到的狀況是:我們白天約在圖書館門口,等到我們再走出了圖書館,天色已經黃昏,晚風習習。在離開圖書館之前,我會踅到圖書館的廁所裡洗手,有時候從鏡子的反射,看到自己的一張臉,竟然那麼疲憊不堪。實在很難想像到圖書館找資料也是一件令人身心俱疲的工作。
不知道是為了鼓勵館內閱讀、環境保護還是其他的原因,從前圖書館裡頭的影印機總安排在某個樓層的陰暗角落,但卻在任何經過的時刻,都可以看到有人心急如焚地排隊等待著,而前方那位埋首影印機前正在影印的人,則振奮地翻動著書頁報紙和論文資料——而那個時候大家的共同經驗即是,影印機裡高瓦數的燈泡明了又滅、滅了又閃,發光發熱,你要非常神聖地說是承接前人智慧閃爍的光芒也好、或是很物理的詮釋為機械在操作過程不斷地高度運作產生的光芒也罷——總之似乎在等待的人看來總是有點無奈疲憊,在影印的人則享受著微小的興奮。
影印結束後,例行性的動作即是對照清單上的內容,接著將影印的資料,整齊地收納到背包與背袋裡,並且拖著蹣跚的步履離開——但當刻的心情往往是踏實的,好像是要落水的人終於抓到一片汪洋上的浮木一般。
這是某種蹇途於學術的研究生必經的路,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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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待了三年的碩士班,終於取得了學位之後,圖書館也就離生活非常遙遠。
平時若需要使用到影印機也純粹為了要拷貝個人身份證(通常是為了辦信用卡或者換職之用),基本上,因為印量不多,也交給了便利商店的親切店員代為處理。
好像徹底忘記影印機是研究生之所以案牘勞形的根源之一。也好像忘了自己曾經是一個夜裡翻著自己在白天在圖書館裡印來的資料翻看著的研究生的身份。
除了幾次因為工作需要,到圖書館待了一個下午之外,圖書館之於我根本是個遠落在地平線之後的夢境。
今年開春以來,我好像突然想起某個久未聯絡的朋友一般,想起了我的博士班的考試計畫。因此我翻看了幾間自己想考的學系要準備的資料,設想了兩個或三個或許可行的博士班讀書計畫,終於又得面對圖書館。
我慎重其事、排開所有的干擾與約會(甚至已經偏執到了考慮不帶手機出門),挪出了一整天的空檔準備待在圖書館裡蒐集完所有的必備資料。出門前再三確認要影印的清單已經是最後底定的版本。在烈日當空的初夏上午出門。
我在圖書館的論文館藏區、學術期刊區、裝訂雜誌區、現時雜誌區準備好可能用得到的書目資料和論文,一一調閱完畢,所有的資料已經堆了超過半臂之高——如果將這些資料堆放在圖書館內開放的自習書桌的話,全部的資料正好與耳朵齊高。
我照例抱著手上的資料走進走道盡頭的影印區,翻開了一本又一本以英文和中文寫著「倫理」「現代社會」「終極」「道德」的篇章,又開始了機械性的影印動作。但在下意識裡突然我非常不喜歡「影印」這個動作以及這個動作所牽涉的可能意義。亦即:我在圖書館裡複印著這些資料,回到家裡我將這些資料,挑選自己需要的部份,拷貝到腦子裡頭。
從前我行禮如儀,但如今在撳下圖書館影印機的「開始鍵」時我卻感到厭煩至極、舉措總是有些考量或遲疑。
站在影印機前的當下,我突然發現,間隔了這些年的荒蕪年歲,現在的我並不想當一個總是在忙著複製著別人的論述的人,我也懷疑這樣的粗糙拷貝,是不是能夠讓我們真正成為一個具有開創性和詮釋性的人。換句話說,思維與精神獨立的人。
離開圖書館前,我當然還是到洗手間仔細地清洗了雙手,端照鏡中的自我,一樣整齊地將影印的收攏到背包與背袋裡,我舉起了背包,掂了掂沒甚麼重量。輕於鴻毛一般。我雖然沒印甚麼東西,但我非常踏實,我很慶幸,久別重逢的圖書館竟然在多年後讓自己生發這樣的撞擊與體悟。